
「异类追踪者」是魔宙出品的半虚构故事系列
通过讲述我们身边患有精神问题的“异类”故事
从而达到了解精神疾病,破除偏见的目的
本季由徐晓2012年起在精神专科医院实习经历整理而成
大家好,我是徐晓。
大家有没有遇到过那种人——认准了一件事,就非得做到不可。
哪怕屡次失败,别人劝放弃,他都不会听,坚信自己再坚持一下,就能成了。
我身边就有很多这样的人,有人在考编,有人在考研,还有人反复冲刺一个证书。
起初是努力,后来是习惯,最后变成了某种执念。
国考的报名时间就在今天,计划参加考试的读者朋友们可以在评论区举个手。
因为今天的故事里,也有一个跟你们一样在奋斗的小伙子。
亲爱的朋友,接下来你精读的是《异类追踪者》第三季,第24个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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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年1月底,赶上过小年,到处都是准备过年的氛围,但早上我一到单位,科室里大家都板着张脸,连个笑模样都没有。
原来是医务科科长带着几个人每层检查,他们表情特别严肃,指指点点地说着哪里卫生不合格,哪里物品重新摆放,临走前说一会儿还会回来复查,弄不好影响集体奖金。
我一问赵老师才知道,原来昨晚院里临时被通知,有领导要来突击检查。
我再问是什么领导让院里这么兴师动众,赵老师直言他也不清楚,猜测可能是上级主管部门,让我少打听,抓紧整理一下病例和文件,弄完正常工作就行。
上午十点,我去检验科取一个病人的结果,在大厅撞见了院长带着人迎接领导。
说真的,领导来检查工作挺常见的,但我很奇怪,他们非常仓促,好像毫无准备,甚至还听到有人小声说,怎么突然来了,还没接到通知……这样的话。
等我拿完报告,刚好赶上这位领导被前呼后拥迎进大厅,我瞟了一眼,看他年纪好像还不到三十,身板挺拔模样周正,乍一看还挺帅,浑身都透出年轻有为那股劲儿。
我感觉有点不对,但又说不出是哪不对。
没成想,半个小时后,闹剧在我眼皮底下发生了。
伴随一阵警铃刺耳的响声,几辆警车在医院大门口停下,大家都好奇地去窗边看怎么回事儿。
我正好没有患者,也偷偷跟着几个小护士去看热闹,走廊到大厅已经乌泱泱围了一群人,根本看不到发生了啥。
我耍了个小滑头,从走廊最里面的楼梯上到二楼,又从二楼通向大厅的楼梯下来,正好看到混乱的一幕——
年轻领导还在挣扎,但被几个警察控制住了,根本动不了,他脸上挂了彩,衣服也扯得乱七八糟,被强行摁着的双手戴了副手铐。
保安虽然在维持秩序,但看热闹的人太多了,拦也拦不住,只能勉强隔出一个小圈,以免有好事者冲进去。
虽然人声鼎沸,但我还是清晰听到,那个年轻领导大喊着:“凭什么逮捕我?我没有犯法!你们凭什么抓我!
“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?你们敢铐我?你们担得起责任吗?
“你们这是以下犯上,你们没有前途了!给我等着抄家吧!”
我一听,这哪像领导能说出来的话啊,还以下犯上,还抄家,这不电视剧台词吗?不知道的还以为拍戏呢。
我再仔细一看,大厅地上居然有血,还流了不少,在雪白的地板上格外扎眼。
我问旁边的几个大妈和大叔,他们一顿瞎猜:有说是贪污落马了,有这人肯定以前有案底,还有人说什么袭警,总之说什么的都有,但哪个都含含糊糊说不清到底发生了啥。
在乱哄哄的议论声中,这个狼狈的年轻领导被警察带走了。
之后谣言开始迅速扩散,要不说三人成虎呢,十分钟后,流言已经发展成视察的领导有精神病,在医院突然发疯砍人,砍死好几个患者了。
流言一传开,我更好奇了,午休去食堂吃饭,我还和赵老师念叨这个事儿,正好碰上赵老师认识的行政部门同事,一打听才知道怎么回事儿。
上午的闹剧,根本就是场让人啼笑皆非的大乌龙。
那个“年轻领导”叫齐律光,是个彻头彻尾的假货!
原来真领导要务在身,上午已经前往外地参加交流会议,临时取消视察的消息,还没来得及通知医院。
不知道齐律光是从哪冒出来的,假扮领导不说,还将错就错开始视察工作,装得还倍儿像,言之凿凿说自己是被临时调来的,在哪个部门任什么职位都说得门儿清。这人无论说话还是举止,都有模有样,居然真把院里这群接待的干事唬住了。
假的毕竟真不了,院长亲自接待时,越聊越觉得不对劲,谈到具体的问题时,齐律光说得颠三倒四,根本没有半分领导样子,再试探几句就发现他是个草包。
院里不知道这人来医院到底什么目的,只能先稳住他,让其他同事去求证核实。等真领导那边打来通知电话,双方确认视察已经取消,院方直接报警,让警察把这个骗子抓走了。
据说被带走前,这个骗子还敢袭警,挥拳就要揍警察,结果伤敌零人,自损八百,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啃泥,脸磕在大厅椅子上,喷了一地鼻血。
我听得都憋不住笑,好一个年轻有为的领导,原来是出门在外,身份全靠自己给。
行政大姐讲完还感慨:奇人,真是个奇人,刚刚派出所给的反馈,这人假装领导好像是纯来过把官瘾。
回科室后我上网查了查,顺便给自己普了个法,原来,齐律光的假扮领导的行为虽然没有造成什么财产损失,但他这仍然属于是招摇撞骗罪,今天闹这一出绝对够判三年了。
万万没想到的是,一周后,我又见到了这个年轻有为的“领导”,他不仅没被拘留,反而再次大张旗鼓出现在医院。
甚至,这次见面,我还得亲自去医院门口迎接,毕恭毕敬给他拉开车门,把他从一辆崭新气派的红旗轿车上迎下来,还得点头哈腰说一句:领导好!
看到这儿你一定觉得我疯了,但疯的真不是我。
要解释清楚前因后果,还得从除夕和国考出分讲起。
2
除夕当天,刚好排到我白班,大过年的没什么病人,我准备简单收拾下诊疗室。
没想到屁股刚沾椅子上就有患者了,来的不是别人,正是齐律光的家属。
毕竟不是综合医院的急诊,过年期间来的病人不多,尤其除夕当天,更是少之又少,门诊坐班大部分就会分配给我这种异地独居奋斗的年轻人。
虽然异地独居,但我早就跟闺蜜王宝儿提前约好一起过年了。
她是我大学隔壁寝室的好朋友,去年研究生刚毕业,入职医药公司不到俩月,被家里勒令辞职考公。
王宝儿拗不过,正好我们医院斜对面新开了一个考公补习班,三个月前,她一咬牙一跺脚,花一万五报了个班,上课时间跟我上班同频。
去年她报名国考笔试,笑嘻嘻跟我说第一次就是试试水,裸考看看难度,考完试后就默默把春节回老家的火车票退了,说不想因为过年影响复习进度。
月初出成绩时,我问她查分了没,她瞪大眼睛一脸天真地反问我:“你挤兑我吗?行测交半本白卷还有查分的必要吗?”
以我对王宝儿学习能力的了解,再通过“半本白卷”这个词,已经大约猜到国考笔试的难度了。
齐律光和王宝儿的相同之处是,俩人都参加了国考;不同之处则在于——王宝儿没考上,没疯;齐律光考上了,疯了。
齐律光的父母一进诊室,刚见到我,泪珠子就噼里啪啦往地上砸,说:“大夫,你快救救我儿子吧!”
我四下一看,来的只有夫妻二人,问他们齐律光本人怎么没来?
齐律光的母亲指向窗外,我顺着过看去,医院门口停着辆贼拉风的红旗轿车,她说,齐律光还在车上坐着呢。
那会儿我挺少见到路上开高级红旗轿车的
我又转头看了看夫妻俩的衣着,齐父脚上踩的是工地常见的橡胶底大棉鞋,身上套了件军绿大衣。
齐母穿得更寒酸,老旧的红棉袄已经洗的发白,可能因为穿了太久,布料甚至能透光,能看见好几处棉花都一坨一坨的团成球了,看着就不抗冻。
她身上唯一的首饰,是耳朵上的一对素金圆耳环,款式比她的棉袄还老,沾着一层雾蒙蒙陈旧感。
这么对比之下,医院门口那辆高级轿车就更显得诡异。
似乎看出我的疑惑,齐律光的父亲操着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告诉我,“妮儿啊,车是俺们租的,我儿非坐不可,说别的车配不上他的身份。”
之后,老两口给我讲述了一切的前因后果,包括那天齐律光被警察带走后发生的事。
简单来说,这是个和范进中举如出一辙的故事。
范进是一个穷困潦倒的读书人,穷尽半生追逐功名,终于中举后因过度激动而疯癫,讽刺了科举制度下读书人被名利扭曲的人性与社会的荒诞。
齐律光1月8号就不太正常了,那天是国考出成绩的日子,齐律光查完成绩后就躺在床上,不吃不喝,一边小声念叨“考上了考上了”,一边傻笑。
当天下午他就开始以局长身份自居,说话也开始拿腔作调。但夫妻俩没当回事儿,还以为儿子高兴过头,胡说几句过过嘴瘾。
两天后,齐律光可能觉得局级不过瘾,又口头给自己升厅了。
即便如此,齐家人也没打算送他来就医,尽管齐律光已经开始四处和人说自己是领导,但老两口还觉得儿子在开玩笑,过嘴瘾。
万万没想到,齐律光跑来医院装领导,更没想到那天我们单位正好有视察活动,歪打正着撞枪口上了。
事情闹到派出所,齐家父母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,警方在那之后给齐律光做了精神鉴定,确认齐律光患有严重的妄想症,不能辨认且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,才未被追究刑事责任,但还是责令父母带他尽快医治。
原本让人欢喜的笔试成绩和团圆的除夕,齐律光的父母却在医院哭成泪人。话里话外我也听出来,他们这么伤心,不仅是因为儿子精神不正常了。
齐律光从09年开始考公,到今年终于通过笔试,但有精神病史的考生大概率无法通过身体检查,就算恢复后开具了痊愈的报告,但因为这出招摇撞骗的闹剧,齐律光也留下了案底。
可以说,他辛苦五年的考公之路,就此中断。
齐母说到这儿,求我去医院门口把齐律光接进来,因为齐律光不觉得自己有病,根本不配合就医。
今天他能来,是夫妻二人打着医院请他检查工作的幌子,硬生生把他忽悠过来的,为此夫妻俩还咬牙租了这辆豪车。
我听得心里不是滋味,就答应下来,穿上羽绒服去医院门口哄齐律光下车。
初次见面,齐律光也没给我好脸,当场严肃批评我:“你这个小同志,迎接领导之前都不整理一下仪容仪表吗?”
我低头一看,自己出来得太急,羽绒服拉锁没拉。
我赶紧赔笑道歉,恭敬的态度让齐律光十分满语,但又摆谱说:“你们医院怎么回事儿?请我检查工作,居然让我等这么久?态度如此懈怠,可见平时工作很不严谨!”
前面开车的司机大哥噗嗤一声笑了,他这一笑,更显出这场“过家家”有多荒谬,我臊得满脸滚烫,都接不上齐律光的话了。
不过司机大哥又半解围半嘲讽地说:“领导啊,这小同志也不容易,您大人有大量别为难她,赶紧下车吧,这车就租了一上午,过点儿还得加钱呢。”
听到加钱俩字,齐家父母不管三七二十一,没等齐律光张嘴,俩人愣是把他从车上硬拽下来了。
我们把他半哄半骗带进诊室,开始了第一次治疗。
3
齐律光的初诊表,为了方便阅读,我把信息整理在下面
来访者初诊表 姓名:齐律光年龄:27婚姻状况:未婚 职业:待业工作单位:无 首次咨询时间:2014年1月30日 症状:妄想 家庭状况:父母健在,家境较贫困。 备注:来访考公五年笔试通过,疑似目标达成后引发情绪过载,巨大喜悦催生过度理想化投射,造成身份认知混乱,继而产生妄想。 部分咨询录音:……齐律光(以下简称齐):你姓徐?小徐同志,我猜今天不是你们医院来请我检查工作,是你个人想见我一面,对吧?咨询师(以下简称徐):啊,这话……倒也没错。齐:那我就要批评你了,小徐同志,虽然我们初次见面,但我认为你的思想觉悟还不够,仍需要提升啊。徐:请您展开说说思想觉悟具体是指什么?齐:思想问题需要你自己琢磨,但看在你年纪小,我可以好心提醒你一下,工作要认真,踏实坚守岗位,不能失去本心动歪心思,你明白吗?徐:我们的年龄明明差不多?齐:小徐同志,你胡说什么呢,我都三十七了,你是不是太粗心,看错我的年龄了?徐:那我想了解一下,那天你被警察带走,有没有想过原因是什么?齐:那根本就是一场误会,如果我真的犯罪了,警方会把我拘留,你看,他们这不是把我放出来了嘛。……
谈话中我观察到,齐律光似乎在表演自己想像中的领导,而且是一个权威性不容侵犯、擅长说教,而且十分自负的“领导”。
这就导致我们的沟通非常困难,因为整个谈话过程里,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对我说教。
而且他偶尔会蹦出两句在电视剧中才会出现的“欺君罔上”、“黎民百姓”、“天下苍生”这种莫名其妙的词,访谈中有几个瞬间我甚至听不懂他在说什么,因为他的表达毫无逻辑。
考虑到初诊不刺激他的情绪,我就只好听着他那些刻意又老气横秋的言论。
他还说自己在上次视察中看到了问题,很多患者在厕所门前排队,非常不便,打算起草建议书,给我们医院增设厕所,为群众解决问题。
之后,他一直在讲类似给医院修厕所这种天马行空的话,期间穿插着各种冠冕堂皇的假大空发言,滔滔不绝的车轱辘话一轮接一轮,就像做开会演讲一样。
其实,我发现他为了将自己的幻想合理化,潜意识把自己年龄涨了十岁,并且被警察带走也能自圆其说时,我就推测,也许谈话已经对齐律光没什么效果了。
谈话结束后,我以检查身体为由,给他做了头部MRI和脑电图,结果显示齐律光的大脑确实有些兴奋性的异常,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神经功能紊乱。
理论上来说,神经功能紊乱不一定会直接引发妄想症,但考虑到齐律光这五年来备考的心理压力,结合刚才的谈话,我分析他本身就有偏执、敏感、自负的性格,加之重大事件发生引起的应激,共同诱发了他的妄想。
谈话结束,见儿子还是疯疯癫癫的状态,齐律光的父母很费解,问我刚才不是在治疗吗,怎么没治好?
我告诉他们,精神的疾病从治疗到稳定控制再到痊愈,是个漫长的过程,结合齐律光的情况,我认为可以将谈话作为辅助手段,服药的同时,尽量每周复诊,一点点纠正他的认知。
齐父听到“长期过程”这几个字,眼神一下就落寞了,怯怯的问我:“妮儿,治好得多少钱?”
我说这得看治疗过程。
倒是齐母艰难地挤出个笑,安慰地说:“中,大夫说能治好就中,只要肯治,儿子早晚能好,总比一辈子疯了强。”
那天下班后,我顺便去补习班接王宝儿回家。晚上,我俩对着春晚直播包饺子,正好看到茶几上有个钢镚,我就提议把钢镚洗洗包进饺子里,图个好彩头。
宝儿说:“别包钢镚了,给我包片安眠药吧。”
我以为她像往常一样和我开玩笑,打趣她多吃点饺子撑了就困了,可宝儿神色严肃,认真说:“我没开玩笑,晓晓,你能不能给我几片安眠药?自从上次考完试,我已经俩月没睡过一个好觉了。”
顺着这个话题,宝儿给我讲起了她这次参加国考的试水经历。
“行测的卷子有几十页,你能想象吗晓晓?考官发卷就是砰一下把一本书甩你桌上,我本来想着挑会做的写,不会的就空着,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,那些题我连看都看不完。”
大厚本看着就让人犯怵
“还有申论,材料比我这辈子看的报纸都多,我一个理科生,前十几年学的都是公式、分析、推导,让我写那个文章,哎哟!简直是让张飞绣花!”
宝儿说,其实最折磨心态的还不是这些,行测知识不会,可以慢慢学,申论材料看不完,可以刷题练速度;最让她崩溃的,是迎面而来的竞争感,譬如她现在报的考公班,总有人比她学得更快,总有人比她成绩更好,总有人比她更刻苦努力。
“我每天和我的‘敌人们’坐在一个教室里学习,这和我之前经历的考试都不一样,我的目标不再是考出好成绩,而是得想办法超越至少75%的考生。”
她忧伤地叹了口气,感慨人生的路不止考公一条,为什么大家挤破脑袋都得往里钻呢?
她的话,让我不自觉想到齐律光。
齐律光用五年时间考公,终于突破宝儿讲述的阻碍,可却落得个精神疾病的结果;范进中举,好歹还有一个看似圆满的结局,但齐律光的遭遇,实在让人难受。
我本来以为,治疗中的齐律光会有缓慢好转,但没想到,半个月后他的父母再次来到诊室,哭着告诉我,儿子病得更严重了。
这次,他们希望我上门将齐律光带到医院治疗,因为齐律光的病情已经发展到连门都不出了。
他居然把家修成办公室,每天在家批文件!
4
再次见面,齐母还穿着那件跑棉的棉袄,唯一不同的是,她耳朵上的金耳环不见了,应该是戴了许多年突然摘下,所以耳垂上还有个清晰的小白印。
我猜她可能把自己仅有的首饰卖了给儿子治病,但又不忍心问出口。
注意到这个细节,我心里特不是滋味儿,可擅自上门并不合规,我就先请示了赵老师,问问他的意见。
赵老师了解完齐律光的病情,认为特殊情况可以特殊对待,同意我跟齐家父母回去,但目的是尽快把齐律光带到医院,绝对不可以有任何过多的行为。
大过年去患者家里,虽说不是串门做客,空着手也不太好看,而且齐律光在谈话里总说我思想觉悟低,我带着年货对治疗应该能有点帮助,顺手拎上办公桌下单位发的年货。
在出租车上,齐母哭着给我讲了齐律光的近况。
我这才知道,原来齐律光也算和我师出同门,他学的是药剂学,初诊回家后,他一眼看出开的药是精神类的,反问他爸妈为什么给自己吃药。
一直不吃药,病当然好不了,齐律光买了张办公桌,整天在家里批写文件,谁敢提让他去医院,当场拍桌子发火。
老两口本想给他强行绑来医院,可齐律光年轻力壮的,夫妻俩四条胳膊也抓不住这个大活人,实在没主意了,才想到把我带回家里这个办法。
齐家离我们医院不远,打车也就十分钟,意外的是,我们仨到了之后发现,齐律光居然不在家。
如我所料,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一间非常简陋的小一居室,客厅和卧室都是用帘子隔出来的,帘子后,两张床中间横了个书架,又勉强隔出来两间“卧室”。
齐律光母亲又哭了,给我讲了这些年的辛苦,为了给考公的儿子经济支撑,两人从老家山东来北京打工,一个在工地打零工,一个在饭店后厨刷盘子,全年无休就为了多挣点钱供儿子考试。
我看这屋里连衣柜都没有,就在角落摆着几个饭店进货的蔬菜箱,用来装衣服和杂物,马桶正对面,就是炒菜的煤气罐和铁锅,连个餐桌都没有,我甚至想象不到这一家三口要怎么吃饭。
然而最吸引我目光的,还是那个几乎占据半边出租屋的豪华办公桌,和初诊那天停在医院门口的红旗轿车一样诡异。
就是这种经典的体制内办公桌,都不知道他上哪儿弄的
办公桌上放满了各种书籍,比如《宦海沉浮》《明朝那些事儿》《官场现形记》,种类贯通古今,甚至还有齐律光刚起草的《关于回龙观医院增设厕所的建议书》。
我问夫妻俩,生活已经如此艰难,为什么不鼓励齐律光找工作,考了五年还考,考公那么重要吗?
齐父反驳我,读书就是为了当人上人,不然怎么光宗耀祖?
齐母也连连附和,说齐律光第三次考公失败时,曾说过不想再考了,他爸狠狠打了他一顿,就在他放办公桌的位置。
我听出来了,时至此时,他们还觉得只是儿子精神太脆弱,在距离成功只差一步时,疯了。
说话间,齐律光回来了,他看见我也在他们家,脸色突然变得不太好。
我拎着礼物上前,告诉齐律光,自己明白“觉悟没提升”是什么意思了,我应该“会来事儿”,所以带了这些年货来。
没想到我自作聪明,反倒把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。
齐律光听完,脸都绿了,伸手夺过年货扔到门外,指着我的鼻子大骂:“你这个小同志思想不端,医务工作者应该怀揣仁心想想怎么治疗患者,而不是在我这儿拉关系博好感。我三番两次点拨你,让你把心思放在正道上,没想到你的行为越来越恶劣,现在居然上门行贿!”
“你上次蓄意接近我,不就是想拉关系吗!我告诉你,不可能!我为官一向清廉,你别想败坏我的名声!”
不仅如此,齐律光的父母也挨了好一顿训斥,他说身为家属应该和有求于他的人保持距离,以免思想被腐化。
我反应过来,原来他可能是将第一次就诊误以为是我找机会接近他,我百口莫辩,被他赶出了门。
差不多在同时,有一个和齐律光年纪相仿的男人上门探望齐律光,齐律光居然热情地接待了他。
没完成答应赵老师的工作,我不甘心就这么回去,就在楼下等那个探望齐律光的男人,再想了解一些齐律光的其他事情。
站在楼道里,冷风呼呼地从单元门的缝隙往里灌,我两只插在棉袄口袋里的手都快僵了,就这么等了二十多分钟后,那个男人终于下来了。
我赶紧上前搭话,男人说自己叫彭飞,是齐律光的考公搭子,两人是在图书馆认识的。
考公还有搭子?按宝儿说的,他俩不应该是竞争对手吗?
电光火石间,我甚至冒出了些阴暗的想法:齐律光考上了却突然疯了,会不会和这个“搭子”有关系?
我刚介绍完自己是齐律光的医生,正想套一些彭飞的话,他已经怅然地感慨道,齐律光就是命不好,如果他这次考上,就不会精神不正常了。
我一下就懵了。
没考上?不是说齐律光考上了吗?
5
在彭飞口中,我才拼凑出齐律光突然精神异常的真正原因。
齐律光学习特别努力,但每次分数出来都差一点点。
彭飞和齐律光在图书馆认识后,惊讶地发现他们报的是同一个岗位,两个年轻人不仅没有彼此仇视,反而以此相互激励,甚至一起经历了两次考公失败。
齐律光成绩比彭飞更好,学习也更刻苦,平时做模拟卷,齐律光的成绩总能比彭飞高几分。
去年十月,国考报名开始,齐律光很高兴地告诉彭飞,两人不再是对手了。
原来齐律光看完考试公告,发现比起前几年总也考不上的三不限岗位,有一个新增设的岗位有药剂专业要求,更加适合他,所以他改报新岗位,信心满满,志在必得。
今年1月8号,彭飞查询成绩发现自己通过笔试,便给齐律光打去报喜的电话。
接电话是齐家父母,得知成绩略差于儿子的彭飞都考上了,便喜气洋洋地通知在楼下买早餐的儿子,他考上了。
齐律光信以为真,回来后一查,发现他行测和申论的分数,真的比彭飞高出一截,比之前他考三不限岗位的分数还高,但是,他又一次落榜了。
当天上午他就给彭飞发短信,说自己如果不自作聪明换岗,这次考上的还不一定是谁呢。
说话间我俩已经走到小区口,我不懂三不限岗位和专业限制岗位的区别,更不明白分数比另一个人高出一截,怎么能没考上,想追问彭飞。
彭飞说自己还有急事儿,没空详细解释,让我自己上网查,招手拦了辆出租车就走了。
最后,还是宝儿在电话里解答了我的疑惑。
我谎称这个故事是自己道听途说的,问宝儿这属于什么情况,严不严重。
“天呐,你说的这个人也太倒霉了,要是我,肯定气疯了!一个考生只能选一个岗,报名后就不能修改了。”
宝儿和我举例,“好比你每天买彩票都买同一组号码,终于这个号码中了特等奖一千万,偏偏那天你没买这组号码,换做是你,你能正常吗?”
我几乎倒吸一口冷气,想起齐家出租屋破败的环境,齐家父母极端的想法,还有齐律光五年考公的经历,包括齐律光在扮演自己臆想中的领导时那些笨拙又刻意的行为,我更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。
确实挺让人心酸的
“晓晓,你怎么突然开始关注考公了?你不会也要考吧?”
宝儿一如往常古灵精怪,在电话那边做作地鬼哭狼嚎,“千万别啊,咱们的友情会破碎的!不管你考没考上,我都会难过的!我既怕姐妹过得苦,又怕姐妹开路虎啊呜呜呜!”
挂了电话,我暗下决心,一定要让齐律光的人生重回正轨,就像宝儿那天说的,人生路又不止考公一条,干嘛非得死磕这条道不放呢?
思来想去,回到单位后,我给齐律光写了一封“检讨信”,深刻反省自身思想不端的错误,称呼其为齐老师,诚恳地希望他能来医院一趟。
我在信上说,自己作为后辈,还有很多问题想请教,我把言辞写得很恳切,然后第一时间寄去了齐律光家。
幸运的是,这封检讨书应该打动了齐律光,三天后,齐律光来医院了。
这次见面,齐律光甚至戴着个粗制滥造的工作牌,大咧咧地专门放在衣服外露出来。
我决定用更温和的方式,不否定他的幻想,而是以学生的态度和齐律光请教,希望能引导齐律光说出自己的经历和想法。
也许是因为我找对了他的心结,这次谈话很顺利。
齐律光给我讲过去自己的学生经历时,说到有一篇文章让他感同身受,甚至会共情流泪,就是《送东阳马生序》。
不仅是老师,他的父亲很早就教过他——万般皆下品,惟有读书高。
只是,没人告诉他读书的意义是什么。
他家里很穷,上学只穿校服,交学费总比别人晚几天。因为家在农村,冬天蹚着没过脚的雪上学,夏天踩着河一样的泥路上课,他营养不良瘦瘦弱弱,被同学嘲笑像豆芽菜、干巴土豆。
万般皆下品,惟有读书高,可是读书就会在学校被人嘲笑。
直到看到这篇课文,他觉得自己顿悟了,他说没人比他更懂这篇文章。
如果宋濂真的“略无慕羡意”,为何能看到“同舍生皆被绮绣,烨然若神人”?
学习,是他证明自己的方式;成绩,代表着他的优秀;考试,就是改变人生的分水岭。
他先是保送省重点高中,然后从高考大省杀出血路考进北京,大学毕业后,他找到了人生的至高目标:国考。
他是鲤鱼,国考就是龙门,只要成功,读书的最高意义就实现了:光宗耀祖,改变人生,扬眉吐气,光耀门楣……
说到这儿,齐律光情绪激动,他说自己就是想向命运证明,金鳞岂是池中物,不日天书下九重!
意识到情绪失态,齐律光调整了一下状态,又老气横秋地说:“但这只是我最初的想法,因为人的思想需要不断进步,后来我意识到人活着,不能只为实现个人价值,而是奉献和改变,即奉献个人价值,改变更多人的困境。”
“而且我一生清廉为官,你看我,虽然身居要位,但我父母还是过着贫穷的生活,这就是黎民百姓的生存常态嘛!”
得,说来说去,又说回这些话了。
但我还是连连附和,配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。
齐律光非常满意,夸我孺子可教,他还对我说,每个人都应该追求上进,但是小徐同志,最重要的是脚踏实地。
他十分语重心长:“人生的容错率其实很高,哪条路都可以走,不要总觉得不满足,就算是再辛苦再微小的职业,只要好好干,也会有闪闪发光的时候。”
在“愉悦”的聊天氛围中,这次复诊倒是顺利结束了。
为了防止齐律光不吃药,我建议家属换一下包装,告诉他是保健品,这次,齐律光终于开始吃药了。
治疗很顺利,但更奇怪的事儿却发生了。
在后续治疗的两个月时间里,我想办法哄齐律光做了几次检测,仪器和试题的结果都显示,齐律光的精神状态在不断变好,甚至已经回复到正常数据区间。
但是,齐律光聊起天来,还是和以前一样,完全没有见好的迹象。
他仍旧每次都戴着那块自制工作牌,丝毫没有摘掉下的意思
要不是还有其他患者的检测报告符合病情,我简直要怀疑试题和仪器出了问题。
6
这个谜题很快就被揭开了。
三月的一次诊疗过程中,齐律光接到一通电话,我只扫了一眼,就认出那个号码。
就是我们院附近的考公机构招生电话,宝儿就在那上课。
最近几个月,我也经常接到他们的招生电话,劝我报班考公,打的次数一多,我都记住了他们的号码,一看到尾号就直接挂断。
齐律光显然不知情,跟我说要出去接听重要来电,正好我去上个厕所,在走廊经过时,我清晰地听到齐律光这么一句话。
——“考什么公?我有精神病史,我还有案底,我怎么考公?”
我厕所也不上了,赶紧回诊室,思考一会儿的谈话该怎么继续。
很显然,齐律光已经好了,只是他不能接受梦醒的现实。我推测,他继续找我复诊,也许就是因为我和他的谈话,能继续为他造梦。
齐律光回到诊室后,我不再称呼他齐老师,而是直呼大名向他道歉,虽然自己不是故意的,但刚才那通电话,我听到了。
我说完,齐律光一下愣住了,但片刻之后,他一口咬定自己听不懂我说什么,还说刚才根本没接电话。
我问他还记不记得第二次复诊时,他和我说过这么一句话?
——“人生的容错率其实很高,哪条路都可以走,而且,有一些路不是非要走,不要总觉得不满足,就算是再辛苦再微小的职业,只要好好干,也会有闪闪发光的时候。”
齐律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,沉默了片刻后,他竟然气冲冲地摔门出去了。
我心想不好,今天真有领导来检查工作!
他戴着那个明晃晃的假工作牌冲出去,要是被人看见,这不又撞枪口上了吗!
我连忙追出去想拦住他,就在我快到医院大门,和齐律光只有一步之遥时,看到了这样的一幕——
齐律光看到视察的领导来了,先是心虚捂住工牌,然后紧张地躲到一边,医院门口人来人往,根本没有一束目光落在他身上。
在他面前的马路斜对面,那家考公机构的落地窗,能看到有学生正在低头学习,我猜,也许宝儿就在其中。
在几个医院同事的簇拥下,领导从他面前走了过去。
我站在齐律光身后,想看看此时此刻,他会作何反应。
齐律光抬头看了看对面玻璃窗里的学生,又低头看了看工牌,像雕塑一样凝固了几分钟后,他突然扯下工牌,丢进旁边的垃圾桶,就这么走了。
后记
有时候,人真正崩溃的那一刻,不是失败,而是明明非常努力,却依然不行。
坚持是还抱有希望,执念是希望已经没了却还不肯停。
齐律光就像个现代版的“范进”,但不同的是,他没有疯在中举的那一刻,而是疯在“永远差一点”的煎熬里。
人生最难的不是能否继续坚持,而是勇敢承认,自己也许花了太多时间去追一个得不到的结果。
作者:徐晓
本故事整理者:刘栎山 责编:王大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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